记忆很不可靠,现在我想在过往的时间里标出某事的起始点时,经常茫然,前头是省略号,后头还得是省略号,仿佛事情的确是无始无终。我现在就想不起我何时开始了放牛娃的生涯,又在哪一天彻底结束了这种生活。能想起来的就是一个囫囵的感觉,比如,我很小就羡慕那些吆喝牛马的孩子,觉得他们是豪放粗犷的英雄。他们身上有一种野的东西,而我只是个温顺的可怜虫,身上被家人强加了众多的文明和规矩。我总是衣裤整齐,指甲干净,不剃光头,站在他们身边像个走亲戚的陌生人。我不喜欢这些。我想和他们一样,只穿一条小裤衩,光着上身和脚,晒成黑铁蛋,坐在光溜溜的水牛背上挥舞自制的长鞭,雄赳赳气昂昂向野地里进发。能够大喊大叫,可以随地撒尿,无视课堂和作业,遇到仇人要打的架一个都不落下,轻易就能滚出来一身泥。我想当个野孩子,但是我既没有马也没有牛,没有牛马就没理由一个人往野地里跑,所以,很早我就怂恿父亲买一头牛。
我家的确需要一头牛。父亲是医生,农忙时经常搭不上手;祖父祖母年纪大了,体力活儿也帮不上忙;我和姐姐都小,还要念书;十亩田都要母亲一个人对付,运粮食时都没个帮手。父亲决定买牛,哪怕只用来拉车。草料我们不缺,每年稻草都烧不完;切草的铡刀也有,生产队分田单干那年我替家里抓阄,抓到的就是一口铡刀。
买牛的那天我记得,你能想象我的激动。那天在下午,我和父亲去两里外的邻村牵牛,已经提前谈好了价。在邻村的中心路边,我头一次见到锯木厂,在一间大屋里,电锯冲开木料的声音在午后的热空气里格外尖厉,几乎能看见那声音在闪耀着银光。我停下来看阴影里的锯木厂,横七竖八堆满了木料,新鲜的木头味道和锯末一起飞溅出来。圆形的锯片发出冷峭的寒光,如此之大,过去一直困惑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,这样的电锯足可以把无穷粗无穷长的木头都给切开。之前我总为大树担心,为木匠担心,那么粗的木头该如何才能锯成薄板啊。
那头牛离锯木厂不远。那个人家的屋子也很大,两头牛站在屋子的阴影里。一头庞大的老牛,某年牛棚遭了大火,后背上的皮被烧裂了,红中泛白,看上去像凌乱的刀口,有点吓人。那头小母牛还小,吃奶的时候还要哼哼唧唧地叫,长得憨厚天真,我很喜欢。主人是个中年男人,说:回去调教半年,就能干活。他给小牛结了一个简单的辔头,缰绳递给我们,对着肉滚滚的牛屁股拍了一巴掌,我们就把牛牵出了门。现在我们成了牛主人。
小牛屁颠屁颠地跟着我们走,出了村才感觉不对,开始茫然地叫,表情如同迷途的小孩,但缰绳在我父亲手里,回不了头,只好一路侧仄着身子走,拧巴着被牵到我家。父亲提前给它盖好了牛棚,置了用钢筋水泥新铸的牛槽。这一路走得我兴奋又纠结,想牵不敢,只能偶尔抓抓父亲手边的缰绳头;偶尔偷袭似的摸它一下,摸完了赶紧撤,怕它踢。当然后来我知道,再没有比水牛更驯顺的动物了。
我经历了把一头小牛训练成壮劳力的全过程。换辔头,套车,驾辕,用声音和缰绳指挥行止,扎鼻眼,犁地,耙地。几年以后,我基本上成了老把式,可以一个人铡草、套车、驾辕,运送满满一车的粮食走在窄路上。我知道它回头看我是什么意思,知道它抬尾巴摇屁股是要拉屎还是撒尿。当然,这对我来说是副产品,我想说的还是放牛。
在大多数苦情戏的叙述中,放牛娃都是颗苦大仇深的种子,生活如此艰苦,童年如此惨痛,你看他整天放牛。很惭愧,我的革命觉悟比较低,人生的目标也不宏伟,我把放牛的生活看得相当美好:在当时,放牛部分地满足了我的少年英雄梦,让一个必须规整地生活的少年有了一个“旁逸斜出”的机会——必须承认,我们此生多少都有一些“反动”的念头,但大部分人最终还是按照路线图过了一辈子;就算现在,我具备了足够的反思与自省能力,我也不认为整天和一头牛走在野地里是件辛苦的事,相反,我以为那是我少年时代最快乐的生活之一。那是一个放松的、空旷的狂欢时代,虽然也不乏腹诽和厌倦。
因为放牛如同工作,不能想上班就上,不想上就扔了不管,但有时候你真想扔掉不管。放牛都在夏天,放了暑假我才有时间。三伏天的午后太阳高悬,蚂蚁都被晒蒙了,晕晕乎乎爬出的全是曲线;如果要去远处找水草丰茂的地方,那我就得早早地从午睡中爬起来,戴上草帽出门。牛蹄踏在焦黄的泥土上,腾起一团团的烟尘,整条路像铺了一层炒面。我直犯困,遇到树荫就不想再动,尤其经过河边,看着那些戏水的同伴,你真觉得放牛实在是个负担。出门早未必能回来早,牛边吃边拉,看着它的肚子总是瘪的你会很着急,你要赶着回来看电视,某个动画的或者武打的连续剧已经开始了。那时候有电视机的没几家,我要到隔条巷子的邻居家看,上百人聚在他们家院子里像看露天电影,去迟了站的地方都难找。但我还得等它慢悠悠地吃,直到它开始把精力放到苍蝇和牛虻身上,蹄子、尾巴都忙起来时,那差不多饱了,可以打道回府。让人烦的还有一个,大雨天。这不是放牛的好时候,但牛出不去你得出去,割草,干不干活你都得让它每天吃饱;家里自也备了干草,只是大夏天的芳草萋萋,你不让它吃新鲜的,不人道也不牛道。还是得穿雨衣戴斗笠挎篮子割草去。漫天雨雾,汤汤水水的野地里就你一个人,蹲在草丛里形同消失,像我这种动不动就悲观的人,常常会觉得自己被这个世界遗弃了,那感觉也不太好。
不过这样的时候毕竟少,英雄主义的少年时代总体上是乐观向上的——放牛的确是件好玩的事。野地自由,有一种无所事事的、透明的自然与放松。放牛通常是集体行动,几个放牛娃排成队伍往村外走,大家都坐在牛背上,屁股底下垫条麻袋。水牛走起来浑身都在动,骑牛更像坐轿子。后面的人打前面的牛屁股,一个跟着一个跑起来,六七头牛,都在撅着屁股跑,那队伍看起来很壮观。牛一跑,大肚子就呼扇呼扇地抖,活像巨大的金鱼鳃在鼓鼓瘪瘪地呼吸。如果你是新手,最好抓住缰绳,夹紧两腿,能抱住牛脖子更好,否则你会觉得是坐在一个跳动的地球仪上,随时可能掉下去。有天黄昏,牧童晚归,我骑在牛背上慢悠悠地往家走,有人对着牛屁股猛地一巴掌,受了惊的牛撅起屁股就跑,我手里还抱着自己做的一根竹笛在专心地找音,连缰绳都没抓,牛一屁股把我送到了右前方的水沟里,半个脑袋扎进了淤泥。水牛极少有如此激烈的行为。我家养过的几头牛中,最激烈者就是第一头,也只有一次,那会儿它刚来我家不久。
刚离开母亲,它整天哼唧,再好的草也是吃几口就抬起头四下看,像无助的孩子似的发呆走神。那个黄昏我们从野地往回走,突然它就狂奔起来,缰绳缠在我手上,拖着我也跟着跑。很难想象一头水牛能跑那么快。很快,我就脚步踉跄,接着摔倒,我不想放开缰绳,在地上被拖了好几米,胳膊膝盖都磨破了,然后我松开了缰绳。那时候我刚放牛不久,担心它跑丢了,爬起来揉着伤痛跟在后面追。它一直跑,在两里路外的地方停下来。我追上它时,它正围着一头母牛转圈子,东嗅嗅西闻闻,圈子越转越慢,最后停下来,伸长脖子对着虚空的远方悲哀地叫起来。母牛的主人跟我说:找错妈了。远远地,它以为两里外的母牛是它妈。认错妈的事还有几次,但都很温和。见到体态雍容的母牛就凑上去,闻着味儿不对,也就自觉地站到一边,哼几声聊以自慰。这几次之后,它就不再找妈妈,不知道是彻底绝望了还是情感自立了。
我向往牧童生活,显然是把这事理想化了。比如,我和所有的人一样,想着像牧童要在牛背上吹笛子。的确,很多放牛娃在牛背上吹笛子,因为方便,因为有大把的时间需要挥霍,因为你要用另外一种可靠的声音来消磨漫长的寂寞。笛子大概是所有乐器里最贫下中农化的,不讲究,找截竹子挖出几个眼,不吹时随手可以别在腰里,也好学,盯紧了那几个眼就行。不像钢琴、小提琴(这两样在我放牛的时候都没见过真身),高雅,啰唆,反正我缺少背负小提琴放牛的想象力;就算唢呐,这最民间和朴素的乐器,拿在一个放牛娃手里也奢侈了,价钱高不说,喇叭头太大,哨子也过于娇气,一不小心弄裂了,那声音出来还不如不出。三十年来,我笛子吹得最好的就是和牛在一起的时候。后来我离家出门念书,巨大的课业压力让我整个暑假都得抱着书本,牛还在而牧童歇业了,笛子我几乎再没摸过,现在可能连音都找不到了。那时候我在牛背上吹,牛吃草时我躺在野地里吹,那声音没准很像一回事。
如果真要找一点和别的放牛伙伴的不同,可能就是我放牛时经常带本书——课本或者小说。很多武侠小说都是在坟地里看的。乱坟岗子里草好,把缰绳缠到牛角上让它们自己吃去,我们找个形状合适的坟堆,铺上麻袋就着坟势躺下来,跷起二郎腿。想睡觉的睡觉,想唱歌的唱歌,想发呆的发呆,我想看书,从兜里拽出一本武侠小说来。清风徐来,头顶有松树遮阴,天上流云飞动,此时看武侠,几等于尘嚣坐忘,那一个白衣飘飘的侠义世界美不胜收——大虚乃是大实,大无中有大有。
父亲对此很不满意,这么好的时光怎么能看武侠书呢,挑好的看,古诗文。我带到野地里的就变成《唐诗三百首》《千家诗》等书,也有祖父订阅的《中国老年》上的一些父亲认为好的旧体诗。那时候记忆力好,背书从来不是问题,现在差不多全就着稀饭喝下肚了,能记起来的也多半上句不接下句。在长文里,唯一还能全文背诵的,只有《岳阳楼记》。因为父亲觉得这文章好,他也能哗啦哗啦背出一大串来。
但事情就是这样,一旦成了任务,再好玩的也会无趣,放牛时背书成了对我的折磨。随后我牵牛出门,希望口袋里空空荡荡,放牛就是放牛。可是,放牛没法只是放牛,我还想骑马。关于放牛时骑马,我在一个叫《奔马》的短篇小说里写过。在那个小说里,放牛的是我,骑了马的那个“黄豆芽”其实也是我。因为牛比马慢,因为马比牛高大、漂亮、洋气,放马的同伴总觉得跟咱们不是一个阶级,一高兴就不带我们玩,一不高兴也不带我们玩。因为跑得快,他们可以去找最好的草吃;哪个地方有个风吹草动,他们打马就去了,等我们的牛哼哧哼哧赶到,热闹已经结束,他们趾高气扬地高踞马背回来了。他们可以去偷西瓜、桑葚,看瓜看果的人永远不可能追上。最关键的是,他们可以到公路上和汽车赛跑。不需要马鞍,他们的屁股像长在马背上一样牢靠,风鼓荡起马鬃和他们扣子掉光了的褂子,传说中英雄的造型,要多拉风有多拉风。我们骑在土得掉渣的牛背上,只能流口水。
作为一个骑马爱好者,我想尽办法和他们换马骑。也许,一个牧童的英雄梦不仅在于你和一头牛走进空旷的野地,还在于你有机会从牛背上转移到马背上。事实上,在几年的牧童生涯中,我骑马没超过十次,我是说以那种接近英雄的造型端坐马上,我没法感到自己很拉风。和牛相比,马让我恐惧,可能是因为有一次我坐在邻居家的马背上,还没准备好它就四蹄生风,在打麦场上跨越一个矮草垛时,它前腿着地时把我扔到了地上,两个大蹄子贴着我的肋骨跳过去。稍有差池,我亲爱的肋骨、肚皮和内脏不知道会以怎样暴烈的形式平摊在这个世界上。现在想来,我还觉得后脑勺和肚皮上同时凉风飕飕。
如果非要给我的放牛生涯找一个遗憾,那就是没有痛快地在马背上当一回“英雄”。我猜所有的放牛娃可能都希望在马背上实现自己的“英雄梦”,因为牛跟马如此接近,区别又如此巨大。除此“英雄”,我以为放牛给了我一个几近完美的少年时代,放松,自由,融入在野地里,跟自然和大地曾经如此贴近。我在放牛时没能让自己成为一个野孩子,或者说没能成为我希望的那样的野孩子,不知道这个结果是好还是坏。往事总在回忆时被赋予意义,在放牛这个经历上,我更愿意就事论事,返回到当年的心境里,看一看当时的悲欢和忧乐。
念书日久,离家越远,再也当不上放牛娃了。记不得哪一年,假期回家,牛棚里只剩下那个水泥牛槽,我很喜欢的那头牛卧在槽边死去了。再一个假期回家,牛棚也不在了,母亲说,牛槽送人了。
我家不再养牛。
2011年7月26日,知春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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